釣魚舟上的滑行鏡頭──《帶水雲》影評
游伊甄
「我不太會游泳,更不愛游泳,但卻很愛水。或許水裡那份絕對的安靜,或許大海那份無盡。或許水就像母親一樣,給予安詳。」[1]
黃信堯導演在2009年拍攝了36分鐘的《帶水雲》,紀錄雲林口湖的地貌與天景,大地之上,有人存焉、有牛羊、有飛鳥。如同導演自述他對水的喜愛,本片以水的韻律作為主調。特別的是,還有導演為了拍攝淹水的口湖,購置了一艘單人釣魚舟,他以釣魚舟上的滑行鏡頭帶出波濤邊緣的天光和窪地倒映的雲影、斜風和細雨。有別於台灣主流的紀錄片敘事手法,《帶水雲》並不突顯人物或者事件的故事性,事實上導演的主要紀錄對象亦非人、事,而是以詩意的剪輯手法來表現大地的面容,全片使用大量的遠景、長時間拍攝,來與垂釣者、撿骨師……的手部特寫交織,營造出一種將觀眾帶入風景之中的凝視眼光。或許是因為本片有別於台灣主流紀錄片的敘事手法,凝視的攝影機之眼成功勾引出了隱藏在生活感中的詩意,《帶水雲》獲得第33屆金穗獎最佳攝影獎,以及2010年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台灣評審團特別獎。
影片一開頭就是長達38秒的大遠景鏡頭,口湖的暮色搭配口湖詩人邱水謨的作品〈金湖觀潮〉,微風徐徐的海面佔據畫面的2/3,海岸的消波塊(肉粽角)被淹沒只剩一角,在台語的抑揚頓挫中可見水上流光與風向悠悠打轉:
金湖曙色遠瞻望,面接申江帶水長。
浪憾蜃樓驚變幻,湖翻海市感蒼茫。
一鯨浮動流何急,萬馬奔騰勢更旺。
有客臨磯師射弩,卻疑此處是錢塘。
詩句之後,導演以第一人稱的台語旁白,自述「我」自台南北上拍攝並點出口湖的淹水狀況,口白較《唬爛三小》少了戲謔,而是以一種漸次拉近的眼光娓娓道來。全片分為四個章節:土的消失、水的困擾、雲的生活、雨的飛翔。從土、水、雲、雨來看,章節的安排呈現垂直的上升意象,消失、困擾、生活到飛翔,則呈現出人的韌性和大自然的生機。在層次的推演上,也帶著兩造對立的思考,水的高漲和土的消失、外來觀光客和當地居民,正如影片簡介裡寫的:「旅人視之為美好風景,卻是當地居民的苦難。雖然大地得以休養生息,但離鄉的子弟卻得牢記家鄉的貧瘠。」而導演在這之間企圖以攝影機找尋一個凝視的位置,超乎對立之外,一種面對大地的態度,或者說,他企圖呈現的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面對的方式,並且從這些方式之中,看到他們真正面對的東西是什麼。
「『或許我們都是植物,植物有根,住慣了土壤,要去別的地方要有一段適應期。』黃信堯認為不只是雲林人,許多人都是這樣,離不開自己的土地。」[2]片中少數出現的對話裡,並沒有主要貫穿的人物,而是在各種地貌上生活的無名人物,包含:擔心地層下陷水淹到田的農民、在消波塊縫隙間的垂釣者、外傘頂洲上獨戶的居民和遠來的觀光客、為淹水的墓葬撿骨的撿骨師、參與牽水(車藏)的民眾、在不同深度的水域換穿雨鞋和青蛙裝來維修高塔的工人,這些在拍攝過程中萍水相逢的人物,並不加上姓名字卡,而是以說話的腔調和身體的姿態作為辨識的線索,讓離家或者在家的觀看者喚回記憶中的口湖、記憶中的雲林、記憶中順天應命辛勤工作的人們。
全片對於聲音的處理也有別出心裁之處,「當初拍《帶水雲》時,我找了溫子捷當聲音設計,他做了事後收音,用於後製上的混音,我們發現有沒有做混音,效果是有差別的,知道聲音的重要性。」[3]導演以水的韻律和配樂的跌宕作為主調,統一全片節奏,例如:許多鏡頭裡我們可以看見風打在樹枝跟草葉所畫出的弧度,但導演抽調現場呼號的風聲,以配樂和鳥啾蟲鳴來鋪陳空間的氛圍。黃信堯導演在2010年的作品《沈沒之島》也延續了對於聲音的重視,由於有吐瓦魯跟台灣的兩地對照,音景是創作的一部分也是帶出不同地域空間感的要素,他曾自述特別在每次拍攝完畢後,會有錄音師的收音時間,捕捉當地的人文、自然聲響甚至是風聲水聲,以便後製時能與畫面共構出這個環境的特色。
《帶水雲》中大遠景的大量使用之外,地平線和海平面在畫面的位置,標記人的生活場域和水鳥的移居,導演曾表示:「為什麼我們對身處的土地會這麼陌生?」大雨中草原的綠、撿骨師使用的紅布、蜻蜓身上的紅……這些鮮豔的顏色,和低反差近乎黑白的鏡頭交互出現,導演在色調上以一種不同於平常的視覺呈現,傳達出重新觀看的態度,重新凝視身旁的這一塊土地,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樣子。對於「口湖」的地理想像裡,是否有著這麼美麗的畫面、是否有居民順時應地的生活姿態。第三章雲的生活,是在雲林這塊土地上居民的生活。淹水的漁港岸邊以加速度的長鏡頭讓觀眾看見水的來回漲退、船的浮動以及人的隨順而應對。如何看到「美」,或許指的是如何停下腳步「看見」,平凡之中有美,美中有承擔苦難的肩膀。
[1] 〈出日頭-X〉2009/8/5三隻小白兔的影像世界
[2] 《閱讀雲林》,第九期,出刊日期:2009/12,電子版可見:http://reading.yunlin.gov.tw/index-2.asp?sid=13&id=184&page=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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