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伊甄
《尋找背海的人》片長103分鐘,全片以21條線索串起整段尋找的歷程,線索有長有短,導演從生活細節的切面去建構作家的形象,例如:傳真機、勺子,再慢慢推到創作的理念、宗教信仰,關於形而上的思考。 從這21條線索可以歸納出兩條主軸,分別是:小說文本的線索和作家內在的線索。兩大主軸的內涵則是呈現在「轉譯」與「創造」上,這可以說是導演勾勒傳主形象的兩大策略。首先,導演將文學的文本轉譯成為電影的影像語言,來呈現傳主的文學創作,再者,他透過記錄、探詢傳主的創作狀態,以「牢房」為主軸,帶出作家的寫作空間、寫作習慣、解讀手稿,甚至是拍攝創作當下的情景。
筆者認為,導演在影片一開頭就給了重要的提示。以海浪聲為襯底、黑幕為背景,王文興自己為自己的創作歷程下註解:「幾十年下來我給自己很大的自由,走這條路。這個很大的自由不是標新立異,對我來講;而是絕地求生,是一種困獸之鬥。」標新立異回應的是語言文體的問題,這正可以回應到導演的轉譯工作,如何將王文興與眾不同的現代主義寫作手法,諸如:造新字、造新詞、改變慣用的文法、甚至是使用特殊的空格……等等,穿透艱澀的形式表面,藉由影像傳達出文本的內涵。而這種內涵的捕捉與呈現,又必須要回歸到傳主的存在處境,一種「絕地求生、困獸之鬥」的寫作狀態,才能將作品與作者再度緊密扣連,真正結合影像與文學,呼喚出文學性之所在。導演如此描述他目睹王文興的寫作:「我覺得那一刻我自己蠻感動的……那麼狂暴那麼地純粹,他幾乎是在敲打他的靈魂,化為文字。」「敲打靈魂,化為文字」正在說明文學性與人性之聯繫,以及其間所存在的轉譯(靈魂)和創造(文字)的關係。
《家變》的小說內容在影片中總共出現四次,最後一段是由《家變》的法文翻譯桑德琳遊訪紀州庵,桑德琳先朗讀她所寫的〈同安街〉,詩句中講述的是藉由今昔對比,而帶出空間記憶的不復存在,隨後王文興以中文朗讀,最後森德琳以法文朗讀《家變》的段落,文本講述穿過街道,而看到河岸的風光。整段呈現了「不在」和「在」的對比,這個對比也透過相似的構圖呈現出來)。
這段影像呈現呼應了影片的主題,《尋找「背」海的人》之「背」,「背」是背對、背對觀眾者所投出的視線是望遠、而望遠是由此刻回到記憶的片段,「背」也是從日常生活的空間到文學的空間。由此解讀「背」,那便是一種張力,是一種時空距離的突顯,同時卻又弔詭地是一種拉近的力量,這力量由察覺到時空之不再而興。這是從人性思考的深刻處所發出來的文學的力量,如同王文興維持恆定寫作狀態的精煉字句,是一種在心緒混亂、日常瑣碎中仍不失去的,對於美好生命品質的嚮往與實踐。
綜觀全片,導演在轉譯小說文本的安排上,呈現一種環形的思考:一開始是由小說文本出發,從視覺上購圖的相似性去銜接現實世界以及文學空間,接著分別以舞台劇和即興「樂讀」來激發互動的火花,為作品創造了新的表現形式。最後,則是以舊地重遊的空間回返行動,將作品、作家以及創作的歷程三者扣合。形成從文字出發,經過在創造的過程,而後回返作家當初創作時候的靈感之地,三者相連的環形歷程。
其中,王文興和「卡到音」樂團的即興「樂讀」是很特殊的呈現形式,透過即興「樂讀」,導演將王文興整個對於藝術的思考立體化地呈現給觀眾。文學並不僅僅是文字,或者說,小說的文字所乘載的不僅僅是人物、情節,對王文興來說,那是一個生命專注的實踐之處,林靖傑如此解讀:「他在文字中揉入雕刻、音樂、美術、建築、劇場……尋找內在寓意與表象形式的完美結合。」 因此,導演透過不同藝術形式與文學的碰撞,去展現一個複雜生命的不同切面,特別由「聲音」帶出了發出聲音的主體的姿態以及生命質感。因此,「轉譯」之於導演,是以各種方式去復活、去召喚文字背後的一位作家、一種文學性、一個生命的活水源頭。
能夠激盪出這樣的火花,林靖傑確實下了一番功夫,他說他「把自己當作一個材料丟進王老師的作品」 。而線索20對於聖經句子的引用,正是通過語言文字的文本而抵達精神上的遭遇:「你把我放在極深的坑裡,在黑暗地方,在深處。」這種存在樣態的描述,與王文興解讀《背海的人》的想法相呼應:「這是一個孤零零的人站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的一個吼叫,這是一個達文西式的人物。」 也就是說,導演的「轉譯」的動能,其實是來自於兩種存在處境觸碰之後的理解而來。這理解擴展了雙方對話的深度,同時構築了整部《尋找背海的人》的基礎,由此引發最後扣合全片的線索20、21,這可以說是全片最重要的段落。
導演挑選王文興在《星雨樓隨想》裡的札記內容作為旁白,以動畫的形式展現:
在街上,我看到一個很像我的人。不知道我怎麼認出來他像我。我見過我嗎?我見過我的正面。但我看見他像我是我見到他的背面。他正俯身開車鎖。奇怪的是我竟一點也不驚奇,正像紀德所說的。如果我打開寢室的門看到背後是海,我也不十分驚奇。
這段動畫之前,是以特寫呈現的王文興的寫作,因此,「我從背後認出一個像我的人」,這「認取」代表了一種由自我推擴向外部的聯結性,亦可以解讀成是一種遭遇。在一位作家身上,這聯結性便是透過文學所構成。動畫之後,下段畫面是白天無人的牢房,旁白繼續:「如果我打開寢室的門看到背後是海,我也不十分驚奇。」(見圖十九、圖二十)寢室是人的睡眠安居之所;牢房,則是王文興的心靈安居之所。此二者都具有相當個人、私密的特質,可以容納自我的、唯我所有的一個具體並且具有相當封閉性的空間,但是這個空間卻具有通向開闊的可能性。此處音像的使用,「海」不只呼應了《背海的人》,而且還指向作家的專注力、想像力之凝聚。從寢室探見海洋,代表著從自我的探往普遍的、私密的探往開放的、從日常的探往心靈的。創作,是尋找的歷程,同時也是開啟自我與世界遭遇的歷程。從內在心靈的轉譯成為語言文字,再從語言文字轉譯成為動態影像。透過林靖傑的轉譯,讓觀眾看到「背海的人」所望遠的方向,看見海的遼闊,與一顆專注而富有想像力的心靈等寬。